河南省南陽市出土的 “漢代家族宴飲畫像磚”
今年盛夏期間,騰訊投拍的古裝網劇《星漢燦爛》一路熱播,劇情設計也很精彩。但這部劇剛開播時,給觀眾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這些,而是劇中人物的奇怪稱謂。例如女主角程少商喊祖母“大母”,程少商的母親蕭元漪喊婆婆“君姑”,蕭元漪的弟媳喊大伯子“婿伯”,而蕭元漪則稱弟媳“娣婦”……
目前很多觀眾都認為,《星漢燦爛》是拿漢朝當歷史背景的,那么漢朝人真的是這樣稱呼親屬嗎?大母、君姑、婿伯、娣婦,這些稱謂在漢朝真的存在嗎?
表親通婚盛行,“舅姑”成了那時兒媳對公婆的通用稱謂
如果我們仔細查閱相關文獻的話,會發(fā)現劇中絕大多數稱謂都有據可查,但不一定都是漢朝的稱謂。其中有些稱謂,要到唐朝、宋朝、元朝、明朝才橫空出世,屬于漢朝沒有的“新概念”。
要想知道漢朝人怎樣稱呼親屬,有一本繞不過去的文獻,那就是中國第一部詞典《爾雅》。《爾雅》的成書時間至今仍有爭論,但最遲不會比東漢更晚。在《爾雅》第四章《釋親》當中,詞典編寫者列舉并解釋了東漢或者東漢以前的大量親屬稱謂。
比如說:“長婦謂稚婦為‘娣婦’,娣婦謂長婦為‘姒婦’;婦稱夫之父曰‘舅’,稱夫之母曰‘姑’;姑、舅在,則曰‘君舅’‘君姑’;歿,則曰‘先舅’‘先姑’。”翻譯成白話就是說,嫂嫂見到弟媳應稱“娣婦”,弟媳見到嫂嫂應稱“姒婦”;兒媳見到公爹應稱“舅”,見到婆母應稱“姑”;如果公婆健在,則稱“君舅”“君姑”;如果公婆亡故,則稱“先舅”“先姑”。根據這段文獻,劇中兒媳對婆母的稱呼,嫂嫂對弟媳的稱呼,弟媳對嫂嫂的稱呼,統(tǒng)統(tǒng)都是對的。
查古漢語字典,“娣”為弟妻,“姒”為兄妻,嫂嫂與弟媳互稱娣、姒,順理成章,不難理解。但是讓兒媳喊公爹為“舅”,喊婆母為“姑”,咱們現代人看起來就會覺得太不可思議了。《爾雅·釋親》明明有寫:“父之姊妹為‘姑’……母之兄弟為‘舅’。”姑姑是父親的姐妹,舅舅是母親的兄弟,怎能又讓兒媳用“舅姑”稱呼公婆呢?那不亂套了嗎?
俗話說得好:“皮褲套棉褲,必定有緣故。”兒媳喊公婆“舅姑”,這種亂套現象其實起源于表親通婚。我們知道,古代中國并沒有阻礙表親通婚的法律規(guī)定,宋朝歷史上蘇東坡的姐姐蘇八娘嫁給夔州轉運使程治之的兒子,《紅樓夢》里的薛寶釵嫁給賈寶玉,都是典型的表親通婚。至于春秋戰(zhàn)國和秦漢時期,表親通婚更加盛行,常常是姑姑的女兒嫁給舅舅的兒子,或者姑姑的兒子迎娶舅舅的女兒。也就是說,很多女生不是嫁到舅舅家就是嫁到姑姑家,嫁過去以后,原先的習慣稱呼沒變,仍然用“舅舅”稱呼公爹,用“姑姑”稱呼婆母,于是“舅姑”便成了春秋戰(zhàn)國和秦漢時期兒媳對公婆的通用稱謂。
舅姑,可能是公婆、岳父母,也可能是真正的舅舅和姑姑
《國語·魯語》有一種說法:“古之嫁者,不及舅姑,謂之不幸。”假如按照現代稱謂來理解這句話,只能認為新娘死了舅舅和姑姑是不幸的。而正確理解是什么呢?新娘死了公爹和婆母才是不幸的,因為這句古文里的“舅姑”并非舅舅和姑姑,而是公爹和婆母。
正是因為表親通婚的盛行,不僅是兒媳以“舅姑”稱呼公婆,連女婿都是這樣稱呼岳父岳母。《禮記·坊記》描寫儒家的理想婚禮:“昏禮,婿親迎,見于舅姑。”昏禮即婚禮,在婚禮儀式上,女婿應該親自到新娘家里迎娶,并拜見“舅姑”,也就是岳父和岳母。
兒媳喊公婆“舅姑”,女婿也喊岳父岳母“舅姑”,非常容易搞混。為了不至于搞混,《爾雅·釋親》這樣規(guī)定:“妻之父為‘外舅’,妻之母為‘外姑’。”女婿稱岳父“外舅”,稱岳母“外姑”,這樣就與兒媳稱呼公婆的“君舅”和“君姑”區(qū)分開了。
但在古詩和古史里,君舅、君姑、外舅、外姑都被簡寫為“舅姑”,以至于現代讀者很難分清,必須加以分析,才能搞清文中“舅姑”究竟是兒媳口中的公婆,還是女婿口中的岳父母,抑或是真正的舅舅和姑姑。例如白居易詩句:“傷禽側翅驚弓箭,老婦低頭事舅姑。”因為有“老婦低頭”,所以后面的“舅姑”必定是指公婆。在這句詩里,白居易先將自己比喻成驚弓之鳥,又將自己比作在公婆面前低眉順眼、忍氣吞聲的老年兒媳。
又例如《三國志·蜀志·先主傳》敘述漢獻帝密賜衣帶詔故事,提到“獻帝舅車騎將軍董承”。漢獻帝是男生,這位董承肯定不是漢獻帝的公爹,只能是其舅舅或岳父。那么究竟是舅舅還是岳父呢?我們不得不查證一下董承的來歷,原來他是漢獻帝祖母董太后的娘家侄子,也就是漢獻帝的表叔,后來又成了漢獻帝的岳父。所以,《三國志·蜀志·先主傳》里這句“獻帝舅車騎將軍董承”,只能理解成“漢獻帝的岳父車騎將軍董承”。
“新婦”不一定就是新娘,漢朝人用來稱呼兒媳
在《星漢燦爛》這部劇中,婆母程老太稱呼自己的三個兒媳,無論是剛過門的三兒媳桑舜華,還是過門十多年的大兒媳蕭元漪,統(tǒng)統(tǒng)呼為“新婦”,這也是符合漢朝風俗的。《后漢書·列女傳》記載東漢時期父親對女兒的教導:“新婦賢者女,當以道匡夫。”意思就是說,女兒過了門,做了人家的兒媳,應該勸丈夫走正路。清朝學者趙翼為《后漢書》作注,用一句話來概括:“漢時呼子婦為‘新婦’。”漢朝人通常用“新婦”來稱呼兒媳。
在漢樂府中,“新婦”就更常見了,最著名的當然是那首愛情悲劇長詩《孔雀東南飛》。詩中焦仲卿之妻被婆母趕出,與小姑道別:“新婦初來時,小姑始扶床。今日被驅遣,小姑如我長。”她剛嫁給焦仲卿時,小姑子年紀尚幼,只能扶床站立;等到她被趕出家門時,小姑已經長得像她一樣高了。你看,焦仲卿之妻嫁過去那么久,決非新娘,但她在婆母面前仍舊是“新婦”。
事實上,在現代上海方言中,“新婦”仍然指兒媳。老上海有一句諺語:“婆母借囡罵新婦。”意思是婆婆指桑罵槐,明著罵孩子,其實罵的是兒媳。老上海還有另一句諺語:“會做新婦兩邊瞞。”意思是兒媳不好做,夾在公婆和老公中間受夾板氣,想要緩和矛盾,只能上瞞公婆,下瞞老公,兩邊瞞。
有人說,“新婦”也能用來指代新娘,這話也不錯,但要看在哪個朝代。明朝學者胡應麟《少室山房筆叢》記載:“今俗以新娶男稱‘新郎’,女稱‘新婦’。”可見明朝人將新郎稱為“新郎”,而將新娘稱為“新婦”。但是再看宋朝學者王得臣《廛史》的記載:“今之尊者,序卑者之婦曰‘新婦’。”宋朝地位高的人見到地位較低者的妻子,習慣稱呼對方“新婦”。可見在宋朝,“新婦”并沒有新娘的意思,倒有一些貶低的含義。
漢朝沒有“爹娘”,只有“阿父”“阿母”
《星漢燦爛》中有沒有不符合漢朝風俗的稱謂呢?不僅有,而且還不少。
第一個不符合漢朝風俗的稱謂是“爹娘”,在本劇第一集就出現了。女主角程少商跟丫鬟蓮房聊天,提到自己父母時,就是以“爹娘”相稱。其實在秦漢魏晉時期,“娘”始終指女孩,“爹”卻要到南北朝以后才出現,并且來自于突厥語或者古羌語,漢朝是沒有這個稱謂的。
程少商應該怎么稱呼父母才符合漢朝風俗呢?其實劇中已經多次用到,那就是“阿父”和“阿母”。程少商與父親程始當面交談時必稱“阿父”,與母親蕭元漪交談時必稱“阿母”,這種稱呼在漢朝乃至漢朝以后的三國魏晉時期都很流行。
《爾雅·釋親》開篇列舉兒女對父母的稱呼,寫的是“考”和“妣”;列舉孫子孫女對祖父母的稱呼,寫的是“王父”和“王母”。但這類稱呼實際只在公文、祭文和墓志銘里使用,應該屬于書面語。漢朝人對父母和祖父母的稱呼,應該以漢樂府中常見的“阿父”“阿母”“大父”“大母”為準。大父就是祖父,大母就是祖母,其中“大”這個字在古漢語里的發(fā)音跟“太”相同,所以大父、大母也可以寫成“太父”“太母”。陸游《老學庵筆記》第四卷寫道:“太母,祖母也,猶謂祖為‘大父’。”太母就是祖母,就像古人稱祖父為“太父”一樣。
剛才說,“爹娘”是劇中不應該出現的第一個稱謂,那么第二個不應該出現的稱謂是什么呢?是“嬸子”。
程少商的祖母程老太有一位“手帕交”胡媼,程少商的父親程始見到胡媼,喊的是“胡嬸子”。其實漢朝人稱母親的姊妹為“姨”,稱父親的姊妹為“姑”,稱叔父的妻子為“叔母”或“季母”,至于“嬸”“嬸娘”“嬸子”等稱呼,最早見于元雜劇,元朝以前應該是沒有的。
再看劇中不應該出現的第三個稱謂:婿伯。
程少商的父親程始排行老大,所以是程少商二叔母葛氏和三叔母桑氏的大伯哥。劇中人怎樣稱呼大伯哥呢?全部使用“婿伯”這個詞,這是本劇最常用同時也是最錯誤的稱謂。
現有文獻當中,南北朝時翻譯的佛經《佛說佛大僧大經》最早出現“婿伯”一詞。該經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:某公主在與駙馬締結婚約以后,又看上了駙馬的哥哥,非要嫁給哥哥不可。哥哥高風亮節(jié),毅然決然拒絕,對國王的女兒說:“叔妻即子,婿伯即父,斯有父子之親,豈有嫁娶之道乎?”弟媳就像女兒,大伯哥就像父親,你是我的弟媳,那就像我的女兒,世上哪有讓父親迎娶女兒的道理呢?
除了《佛說佛大僧大經》,還有別的文獻提到“婿伯”嗎?反正現存南北朝文獻中僅此一例。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,用“婿伯”稱呼大伯哥,這樣的風俗不但在漢朝沒有,在南北朝應該也并未盛行。
那么漢朝弟媳應該如何稱呼大伯哥呢?《爾雅·釋親》有載:“夫之兄為‘兄公’,夫之弟為‘叔’,夫之姊為‘女公’,夫之女弟為‘女妹’。”見到老公的哥哥該喊“兄公”,見到老公的弟弟該喊“叔”,見到老公的姐姐該喊“女公”,見到老公的妹妹該喊“女妹”。所以,本劇如果想完全復原漢朝稱謂的話,就不宜使用“婿伯”,而該用“兄公”代替。
女主被尊稱“女公子”,嚴格說來也不太合適
最后再看丫鬟和男仆們對本劇女主角程少商的稱謂,他們無一例外都尊稱程少商“女公子”。合適嗎?嚴格來說不太合適。
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,“女公子”是人們對諸侯之女的稱呼。例如《左傳·莊公三十二年》:“講于梁氏,女公子觀之。”這里“女公子”是指魯國君主魯莊公的女兒。春秋戰(zhàn)國以后,“女公子”可以拿來尊稱別人的女兒,但主要用于第三人稱,也就是當事人不在場時。例如張三提到李四的女兒,可以說“李府女公子”;如果李四的女兒就在現場,張三直接與其對話,再用“女公子”就顯得過于生分,應該稱呼“賢侄女”才對。
丫鬟奴仆向別人介紹自家主人的千金,完全可以說“鄙府女公子”怎樣怎樣,但在向主人家千金回話時,也不宜以“女公子”相稱。那究竟該怎么稱呼呢?還得分朝代。
元、明、清三朝,“小姐”已經成了富家千金的通用稱謂,但在明清以前用“小娘子”更為合適。清朝學者趙翼在其著作《陔余叢考》中說過:“今南方縉紳女多稱‘小姐’,在宋時,則閨閣女稱‘小娘子’,而小姐乃賤者之稱耳。”意思是說宋朝人習慣用“小娘子”尊稱富家千金,如果稱“小姐”,那是指青樓瓦肆里的從業(yè)者,會被人打的。
在唐朝,人們常用“排行+郎”尊稱男生,用“排行+娘”尊稱女生。例如杜甫詩中的“公孫大娘”是指公孫府的大女兒,“黃四娘”是指黃府的四女兒。假如漢朝也有類似風俗的話,那么劇中程少商排行第四,丫鬟奴仆應該尊稱她“四娘”。